作者：鄒 紅
1934年7月，曹禺處女作《雷雨》發(fā)表于《文學季刊》。次年4月，一個由中國留日學生組成的話劇社團“中華同學新劇會”（又名“中華話劇同好會”）將這出戲搬上舞臺，27日到29日，在日本東京的神田一橋講堂連演三場（一說后來又加演了兩場），就此拉開了曹禺劇作在海外傳播的序幕。盡管這輪演出用的是中文，導演、演員都是中國留學生，甚至臺下觀眾也以中國留學生為主，但提議排演《雷雨》的卻是兩名日本青年——武田泰淳和竹內好。正是他們在1934年暑期將發(fā)表在《文學季刊》上的《雷雨》劇本推薦給中國留學生杜宣，才有了后來載入史冊的東京演出。
《雷雨》法漢對照本
《北京人》英譯本
日本民藝劇團在東京用日語公演《日出》劇照
海外演出經(jīng)久不衰
從1935年《雷雨》在日本東京演出開始，直到21世紀，曹禺劇作在海外盛演不衰，給一代代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，在海外傳播方面形成了與其他現(xiàn)代文學大家不同的特點。
曹禺劇作與日本似乎有著某種不解之緣。曹禺的第二部劇作《日出》，在劇本刊出一年之后，于1937年3月19日至21日在東京上演，地點還是一橋講堂，演出者也還是一群中國留日學生，而此時距《日出》在上?？柕谴髣≡菏籽莶贿^一月有余。
很自然地，日本成為曹禺劇作在海外演出的重鎮(zhèn)。據(jù)學者曹樹鈞《曹禺劇作在日本的演出和研究》介紹，“從1935年到1985年半個世紀之中，在日本本土先后演出過《雷雨》《日出》《原野》《家》《蛻變》《明朗的天》6個大戲，幾乎曹禺的主要劇作在日本全都上演過”。其中既有上述中國留日學生的演出，也有國內專業(yè)劇團如上海人藝的演出，而更多的是日本專業(yè)劇團如東京的民藝劇團、稻之會劇團的演出。新世紀以來，曹禺劇作在日本仍時有上演。如2006年11月，北京人藝首度赴日在東京演出三場《雷雨》；2017年10月和2018年2月，由旅日華人組建的東京話劇藝術協(xié)會兩次演出《雷雨》。
曹禺劇作在日本以外的亞洲國家也多有演出，如韓國、新加坡、馬來西亞、泰國、越南、菲律賓等，尤以韓國和新加坡為最。韓國的情況與日本相似，自上世紀40年代以來幾乎上演了曹禺所有重要代表作，且其演出主要為韓語；新加坡與馬來西亞則因華人眾多的緣故，演出者多為華人社團。
上世紀50至60年代，中國與蘇聯(lián)及一些東歐國家同屬社會主義陣營，文化交流頻繁，曹禺劇作因此得以登上這些國家的話劇舞臺。據(jù)相關報道，上世紀50年代后期和60年代初，蘇聯(lián)多家劇院上演了《雷雨》，羅馬尼亞、捷克、阿爾巴尼亞等國也將《雷雨》搬上舞臺，匈牙利則選擇了《日出》。上世紀80年代后，曹禺劇作再度受到關注，蘇聯(lián)、羅馬尼亞、匈牙利等國都有新排《雷雨》上演。
1946年3月，曹禺應美國國務院之邀訪美。同年8月，美國華人演出了中文版《北京人》，這應該是曹禺劇作在美國的首演；1949年4月，英文版《北京人》在洛杉磯城市學院上演，演出者為洛杉磯州立大學和城市學院戲劇專業(yè)的師生。1953年4月，英文版《北京人》在紐約再次上演。1980年春，曹禺二度訪美，由此引發(fā)了曹禺劇作在美國演出的新一輪熱潮。曹禺訪美期間，哥倫比亞大學曼西小劇場和紐約辣媽實驗小劇場分別上演了《北京人》和《日出》；1982年，英若誠在美以客座教授的身份指導密蘇里大學戲劇系學生排演了《家》，以上演出都產生了較大的影響，得到美國戲劇界好評。此外，1986年1月至2月，南開大學外文系英語專業(yè)學生在美籍教授費希爾指導下排演的《雷雨》赴美巡演，先后在明尼蘇達大學、斯坦福大學等10所高校演出11場，增進了中美間的文化交流。
除了以話劇形式傳播之外，歌劇《原野》也出現(xiàn)在域外舞臺上。1992年1月，華盛頓歌劇院制作的歌劇《原野》在美國肯尼迪表演藝術中心上演；1997年7月，上海歌劇院攜《原野》赴德國和瑞士演出，擴大了曹禺劇作的海外影響。
經(jīng)典劇作翻譯研究受重視
《雷雨》也是曹禺第一部被譯成外文的劇作。1935年《雷雨》在東京演出時，東京帝國大學的日本學生影山三郎觀看演出后，認為這是一部應該讓更多人了解的作品，遂與中國留日學生邢振鐸合作將《雷雨》譯成日文，于次年2月由東京汽笛出版社出版。1953年，影山三郎又據(jù)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1年新版《雷雨》對之作了重譯，由未來出版社出版。除《雷雨》外，曹禺的其他重要作品如《日出》《北京人》《原野》《蛻變》《膽劍篇》等也相繼被譯成日文出版。
就在影山三郎將《雷雨》譯成日文后不久，中國學人姚莘農（姚克）也開始了對《雷雨》的英文翻譯，其譯文于1936年10月到1937年2月分5期連載于《天下》月刊。這是《雷雨》的第一個英譯本。1946年曹禺訪美期間，曾與美國戲劇家、導演李吉納爾·勞倫斯共同整理過《北京人》的英譯本，但未公開。1958年，中國外文出版社出版了由王佐良、巴恩斯翻譯的英文版《雷雨》；1960年，巴恩斯又將《日出》譯成英文。這些譯本對曹禺劇作在英語世界的傳播起了重要作用，1949年、1953年在美上演的《北京人》用的就是曹禺和勞倫斯的整理本，1986年南開學生劇團在美演出的《雷雨》劇本則是費希爾據(jù)王佐良、巴恩斯譯本改編的。
曹禺劇作其他語種的翻譯亦頗為可觀。田本相在《曹禺及其在世界上的地位和影響》中談到，《雷雨》除了有英、法、德、意、西班牙語等譯本外，在越南、朝鮮、韓國、蒙古等國也有不同譯本出版，日本最多。其中越南在上世紀40至60年代翻譯出版了《雷雨》《日出》《明朗的天》《膽劍篇》《北京人》；蘇聯(lián)于1961年翻譯出版了兩卷本《曹禺戲劇集》，收入《雷雨》《日出》《北京人》《明朗的天》4部劇作；韓國在1946年首次將《雷雨》譯成韓文后，自1989年開始又陸續(xù)翻譯出版了《日出》《原野》《蛻變》等多個韓文譯本。
與演出、翻譯相伴而來的是海外學人對曹禺劇作的研究。繼早期的觀后感、劇評和介紹性文章之后，約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，海外曹禺研究漸趨專業(yè)化、學術化，出現(xiàn)了一批較有深度的研究著述。
海外各國的曹禺研究中，日本學人可謂用力最勤，不僅起步早，涉及面廣，而且多有真知灼見。其最有代表性者，如慶州大學教授佐藤一郎在1951到1954年間發(fā)表的系列論文，充分肯定了曹禺在中國現(xiàn)代戲劇史上的地位和融中西于一爐的藝術創(chuàng)造性。年輕一代學人飯冢容，作為日本曹禺研究領域的后起之秀，從1976年以來陸續(xù)發(fā)表了多篇有關曹禺及其劇作的論文，分析曹禺劇作與外來影響的關系。此外，飯冢容向日本國內介紹中國曹禺研究的文章《關于錢谷融的〈《雷雨》人物談〉》《最近的〈北京人〉論》以及向中國學界介紹日本曹禺研究狀況的《日本曹禺研究史簡介》、考查中日話劇交流史實的《中國話劇的發(fā)展與日本》等，在中日曹禺研究領域都受到重視。
蘇聯(lián)學者B·彼特羅夫為兩卷本《曹禺戲劇集》撰寫的介紹文章《論曹禺的創(chuàng)作》，全面評述了曹禺的創(chuàng)作道路及作品風格，認為曹禺是一位卓越的劇作家，獲得了全民族、全世界的聲譽。再如美籍華裔學者劉紹銘1970年出版的《曹禺論》，是他1966年在美國印第安納大學完成的博士論文，有關曹禺劇作所受外來影響的見解頗有可取之處。臺灣學者胡耀恒，韓國學者韓相德、李康仁等的博士論文也以曹禺為研究對象。這無疑表明曹禺及其劇作在海外學人心目中的價值，也預示了未來海外曹禺研究還有更大開拓空間。
堪稱中國話劇一代宗師
曹禺劇作最早登陸日本，又在上世紀50至60年代受越南、蘇聯(lián)和東歐諸國關注，上世紀80年代集中在美國上演，上世紀90年代被韓國大量譯介，與國家間的文化、地緣、政治關系等有十分密切的聯(lián)系。此外，曹禺劇作在海外的傳播也存在偶然因素。倘若不是武田與竹內兩位將劇本推薦給杜宣，1935年《雷雨》在東京的演出也許就不會發(fā)生。再比如說，倘若沒有費希爾教授在南開大學的熱心指導和多方聯(lián)系，恐怕也就不會有南開學生劇團的赴美巡演。
但自另一角度看，偶然之中又包含了某種必然。我們注意到，隨著海外劇評人和研究者對曹禺劇作認識的漸趨深化，對曹禺作為劇作家的評價明顯呈上升態(tài)勢。
以日本的曹禺研究為例。早期的評論其實并非都是稱譽，1937年，土居治就認為曹禺的《雷雨》《日出》“不過是習作而已”“不能給予過高的評價”；但佐藤一郎1951年發(fā)表的《關于曹禺的〈雷雨〉》則認為：“曹禺是中國現(xiàn)代戲劇的確立者和集大成者”，他“吸收并消化了豐富的西方現(xiàn)代戲劇傳統(tǒng)元素，在此之上形成了他中國化的獨特風格，進而創(chuàng)作出具有世界性價值的一系列作品”。應該說，佐藤一郎的上述見解的確表現(xiàn)出某種前瞻性，也從一個側面證實：我們對曹禺及其劇作的認識越是深入，就越能感受到他作為一個劇作家的偉大之處。美籍華裔學者劉紹銘也曾認為曹禺劇作“淺薄”，但1980年在美國與曹禺會面后，他坦言：“如果我今天重寫《曹禺論》，我對他劇作的評價，會高許多……在中國話劇史上，他實在是一代宗師?！?/p>
因此，真正決定曹禺劇作走向世界的必然性因素，是其本身所蘊含的思想價值和藝術價值，是曹禺作為劇作家的卓越才華。正是曹禺劇作的豐厚底蘊，決定了它外行可觀熱鬧，內行能窺門道。關注社會問題者不難從中看到封建大家庭的專制，希望了解人心者也可感受到人性的多樣與復雜，而喜愛戲劇創(chuàng)作者則可將其作為學習的范本，導演、演員更將排演曹禺劇作視為榮譽，盡全力于二度創(chuàng)作中一試身手。
這樣我們便不難明白，為何《雷雨》會成為中國話劇海外演出場次最多，同時也是外文翻譯語種最多的劇作。
（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。MVP學習網(wǎng)配圖由曹禺之女萬方提供。）
